（图片来自网络）

今天我要在这里悼念两棵树，一棵是倒掉的老樟树，另一棵是砍掉的老樟树。

它们曾经长在我家旁边，其中有一棵就在我房间的后面。

两棵老樟树年纪很大了，树径很宽，要两三个人手拉手才能将之合抱。我还小的时候，它们就是那个样子，就和我的祖父小的时候一个样。

很长一段时间，没有人能说清楚它们的具体岁数。村里的老人说，他们的祖辈生活的年代这两棵老树就已经这么大了。

二十多年前的一天，村里来了几个人，不知道是政府人员，还是林木专家，他们当当当地在两棵老樟树上钉了一块浅蓝色的铭牌：樟树，樟科，树龄二百四十年，县重点保护古树。两棵老樟树算是有了正儿八经的年龄。

但村里的老人并不认同这个官方树龄，他们根据长辈们传下来的记忆和樟树的生长周期，对树龄作了推算，认为老樟树的年龄远不止区区两百来年。

几百年来，两棵老樟树与我们这个小村一起历雨雪、沐风霜，默默守望小村一代又一代人，时间长河里的逐渐化为这个村的象征，成为了小村的地理坐标和小村人们的情感坐标。

那时，两棵老树都还枝繁叶盛，在老树底下放上几块条石，就是途经的人们休憩的好地方，村民乘凉聊天的好去处。

小时候，我们经常爬到树上玩，宽大的树垭足以让我们躺得四仰八叉。黄豆般大的樟树籽是我们装弹弓的最佳子弹。

树干上密密麻麻附着的虫茧，到了夏天，就会有手指般粗细的毛毛虫破茧而出，横行枝叶。那些绿色的虫子全身茸茸的，初见之下，会让人鸡皮四起，头皮发麻。周围村子的顽童们倒是对它们爱不释手，捉了带到学校去，偷偷塞进女生的文具盒、课桌、书包，女孩们在毫无防备下摸到毛茸茸的虫子，立时尖叫不已，之后放声大哭，整个教室乱成一团，搅得老师根本没法正常上课。事后，始作俑者自然会被老师狠狠责罚，但铤而走险的大有人在，这样的事情屡禁不绝，直到夏天完全过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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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文化素有敬重古树的传统，人们认为树到了一定的年龄，吸收了日月精华就会变得有灵性，也因此，两棵老樟树被视为庇佑我们村逢凶化吉，永续繁盛的“风水之树”。

说来也奇怪，两棵老树屹立几百年，枝叶难免新陈代谢，每逢大风大雨，总有些枯枝被折断坠落，但从未有过砸伤行人的记录。这也加深了人们对老樟树的敬重。

两棵老樟树所在的位置，曾经是一个樟树林，过去人们把这里叫“大树园”，根据老人的回忆，当年，大树园里有许多棵树龄相当的老樟树，不难想象当年古樟林立、枝叶蔽日的图景。大树园里的古樟，可能是自然成林，也可能是先祖们从福建南迁至此肇基时所栽，情感上，人们更愿意相信后者。

解放前，大树园里其他古樟被伐，用于提炼樟脑油，只剩下两棵老树相依为命。

至今，还有当年提炼樟脑油的传说，提炼地点就在离老井不远的空地上，老井与樟树还有相当的距离，据此可以想象出樟树林的规模，当时整个村都是樟脑的香味，香味随风飘散，周围村庄的人们不出门都可以闻到阵阵樟脑香，过了许久樟脑香都还非常浓郁。

但从此，这里只有大树，没有了大树园。再后来，村里的人口越来越多，曾经的樟树林成了房屋林。

两棵老树相隔大概十米，但地下的根系交错纵横，异常发达，人们在离老树很远的地方，都挖出了树根。老树周围房屋越建越多，越建越密，老树的根系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坏，这加速了老树的苍老。就这样，两棵老树被包夹在了房屋之间。两个相依为命的老人，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陷入囹圄，却自顾不暇，如果古樟有情，可能也会天天一把老泪。

老樟树的药用价值，也给它们带来了伤害。从前，人们有个感冒发烧什么的，就会去刨树皮泡茶或用来煮水洗澡，第二天人就没事了，人们拿着斧头刨樟树皮，小时候常见的情景。

经年累月，小损伤也会变成大破坏。

无言的老樟树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，静静地看着我们这些以怨报德，屡屡破坏它们的生存环境，随意对它们动刀斧的人们，每每想到这些，我深感羞惭。

日子就这么一天天，一年年过去。春天的萌动，夏天的喧嚣，秋天的萧瑟，冬天的凄清年复一年地在老樟树的枝头上演。

年5月，连续下了一个月大雨，临近月底的一天下午，其中一棵老樟树轰然倒下，隔壁堂伯父家的厨房被完全压垮，所幸屋内无人。

这时，人们才发现这棵看似粗壮的老樟树躯干早已坏空，因为连日大雨，老樟树的枝叶吸收了大量的雨水，导致老树“头重脚轻”，已然单薄的树干支撑不住树冠的重量，硬生生被折断，这位历经苍桑的老人在这场豪雨中走完了沉重的一生。当时，省、市、县媒体还报道了这件事。

?（当时媒体报道所拍图片）

有人害怕另一棵老樟树也以同样的方式倒下，造成经济损失，人员伤亡，要求把另一棵老樟树也砍掉，被砍的，正是我房间后的那一棵。

据母亲讲，当时，来自福建的买主大大咧咧，拿着电锯一上来就动手，谁知，电锯一接触树身，立马就出状况，修好了再动手，如是几次，那些人慌神了，不敢再动手，围观的人们也都神色一凛。最后，领头的在树前焚香，念念有词，一番拜祭之后，老樟树才顺利被锯倒，人们纷纷感慨老樟树的灵性。

老樟树被锯断之后，人们发现，它的树干其实还非常结实，毫无倾倒之虞。后来，我们隐约得知，这其实是一场谋杀，那些口口声声说要砍树的人，在乎的并不是什么经济损失，人员伤亡，而是想从中赚钱。最终，他们声称两棵老樟树只卖了八千块钱。

隔着电话听着母亲叙述这一切，我的心仿佛被刺中了一样，很痛很痛。

老樟树倒下的地方，堂伯父家已经在上面盖起了房子，有关这棵老樟树的信息被彻底抹去。可怜老樟树在那里站了几百年，最终连个印记都没有留下。

那棵被砍掉的老樟树，现在只留下偌大一个树桩，曾经的树洞填满了泥沙和垃圾。沉默的树桩，犹如一个巨大的伤疤，无声地述说着自己不幸的身世。

终有一天，树桩也会被时间湮灭，若干年后，人们也只有通过残存地底的根须，才能印证传说中老樟树的曾经。